第一次看见那只鸡时,我正坐在光线不太充足的教室里,双手托着下巴,眼睛斜睨着窗外相呆,好像在做白日梦。那年我十二岁。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,也猜不出,只是呆视着它。那是一只毛色鲜亮的芦花鸡,一只略可视作半大的鸡仔,活泼而饱满的鸡仔,像是一个八九头十岁的女孩。我把托下巴的两只手掌移向面前,把我的嘴和鼻子都掩盖住,像是怕我嘴巴里会发出声音,惊吓了它。但我的指关节好像在生长,如某种植物拔节的样子在悄然萌生。老师叫我们默读《半夜鸡叫》的课文。因为是复式班,三年级在做数学题,我们只能默读,不准发出声音。我把双肘横到桌面,低下头看课文。“过了两三天,伙计们把棒子全准备好了。吃过晚饭,把灯熄了,叫玉宝在门后偷看着。等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,周扒皮蹑手蹑脚,刚到鸡屋门口,玉宝喊了声:有贼!伙计们拿着棒子都跑出来,把老周扒皮捺到就打起来……打的就是你。看你再来不来偷鸡!”我再去看那只鸡时,不知它到哪里去了。窗外吹来微风,好像夹有鸡屎味,阴凉凉的,就像阴沟里散发出来的气息,落在心里竟成别样滋味。老师踱过来了。老师是我的二哥,我的一个堂兄。大平子他们背地里喊他二狗屄,我也跟着这样喊。这个右派分子,怎么喊他都不为过。他走到我跟前,把我课本扶扶正,我翻眼看了下他。他走了过去。那只鸡会到哪里去呢?该不会飞过墙头吧,我想。我的头脑里有点晕乎,一种初夏的滞重感在教室的后院里弥漫。那只鸡留在我的想象里。它是那样一个小动物:背上的白点点优美而匀称,脑袋小巧显得精神;形体有一只成熟的鸽子大小,但要高挑些,行动起来也比鸽子好看。那是个灵物。我想它肯定飞不起来。我又接着看课文:“这两枪正打在老周扒皮的大腿上,直流血。周扒皮好像大山上的野鸡一样,顾头不顾腚了,他头伸在鸡窝里,好像要吃鸡屎的样子。大家把他拉出来一看,满身全是鸡屎,坐在那里抱着腿直叫唤。”我直想笑;我握起手,没笑出来。老师在那木架的黑板前宣布,下课了!声音钝钝的。
同学们大眼睁小眼,还有老师,我不好从后窗翻到院里。我装作尿急的样子,从教室里跑出去。往东一拐就是老佛堂的大门,这门闭得很紧。我再往北边的厕所跑去,先撒了一泡尿,然后谁也没看,直绕到佛堂屋后。屋后连一个老鼠洞都没有。再往西就是王大奶的茅院的后沿。我不喜欢这茅屋,鸡棚一样的院落,只配住周扒皮这样的地主。这天阴云密布,上下午不分。他妈的这老地主婆家竟有人声。我绕过大半圈,已到南边,看到她家的小门开着。小脚婆坐在暗暗的屋里,有个中年女人站在她跟前。我知道那是她城里的侄女儿;也不像个城里女人,土里吧唧的,春节时我见她来过。我想,如果这地主婆家有芦花鸡,我们这贫大农家就应该有凤凰。教室前面有几个女生在踢毽子。我要去把它抢过来踢两脚。大平子的妹妹小白羊说,真讨厌,死一边去。我不敢过分惹她,要不然他哥回来没我好果子吃;当然,我还有我哥。我哥和大平子他们搞大串联去了。长大了真好,可以周游世界,可以“一张铁脚板,踏死帝修反”。那是铁路边的电线杆上写的,我相信那标语,看一眼都痛快。老师在教室门口喊,上课了!我在心里骂了一声:这二狗屄。这堂课倒过来了,三年级学语文,四年级学自然。老师要我们握起拳头。他说,月大月小就在这拳头的骨节上。正月大,二月平,三月大,四月小……只要记住二月平,十二个月是大是小,一看拳头就都记住了。什么门道?拳头是用来打架的,或者举起来喊口号也行,怎么成了正月大二月平!我不想记住这玩意儿。我又向窗外看去,那院子使我失望。我后悔没逃学,去翻到小脚地主婆家的后院看一看,或许能找到那只小巧的、惹人怜爱的芦花鸡。我不相信,它能飞到天上去!不过佛堂里的三间屋里,是不是会藏着它呢?通过我坐的这靠北的后窗边,侧身回视,清楚地看见那门是紧闭的。我知道那门下边没有门洞;鸡又不是蚊子,赶它也赶不到门里去。真活见鬼!现在鬼,都被人捉光了,连周扒皮都能捉住,还说鬼。谁敢装神弄鬼!后屋里的菩萨,早被我哥他们红小兵,砸个稀巴烂了。况且,现在有宝书台,供有那白生生的宝像!钟馗都怕毛主席他老人家,如果有一个鬼影子,早都不知吓跑到哪里去了。老师又叫我们背二十四节气歌:春雨惊春清谷天,夏满芒夏暑相连……芒种看果,夏至看禾。老师说,我们现在看什么呢?我想回答,看鸡。但我没说,我又看到窗外去了。放学了,老师叫我最后锁好教室门。佛堂小学就在我们本村。今天我很乐意这件公差。我把同学们赶快哄出教室,然后我迫不及待的翻越过后窗,环视一圈,院子里空无一物,连一只苍蝇也没有。我站在院子中,再仔细往地主婆家那面墙根看去,发现了一个涵洞。原来这洞口从窗户里看去,是个死角。妈妈的,我只能相信,它钻到墙那边去了。这个丑小脚婆家里,什么时候竟养了一只鸡;那么漂亮的小芦花鸡!不会搞错吧?要不是这边围墙太高,或者说,要不是我的个头太矮,我立马就翻过去看个究竟。我正没奈何时,忽然想起我的弟弟,仿佛听见他的啼哭声。再不回去,当心我妈把我的耳朵连着脑袋揪下来,扔给猪啃。我忘不了我妈说的话。
回到家里,妈妈果然抱着弟弟站在门口等着我。她眼睛瞪得老大,好凶!简直能吃了我。我赶忙闪回家,把书包放到里屋,转身出来时,她已经把弟弟放到摇窝里了。我坐到摇窝边的矮凳上,摇着弟弟入睡。妈妈要到自留地里忙活去了。临出门时,她回头对着我,恶狠狠地说:“要敢离开摇窝,当心我回来揭掉你的皮!”我身上的青块从没断过;我的妈呀,还要揭皮!我哐当哐当摇着弟弟,看上去他要睡着了,等我一停下手,他眼睛睁开,又哭起来。一次,两次,都是这样;真烦人!我对着他吼了一声:“再哭,我掐死你!”其实他是爷,我哪敢碰他;我不怕我爸把我拎起来掼死?我只能求这爷快点入睡,好去捉住一只大蜻蜓,把它尾巴掐去半截,玩“屁眼插芦柴,一去不回来”的游戏。这游戏是今年割麦场时刚学来的,这几天我正玩在兴头上。只有天傍黑时,才能捉住这种“大老冠”蜻蜓,也只有插“大老冠”屁眼,玩得才最带劲。黑影入屋,今天玩不成这令我迷醉的游戏了!好在晚上有戏看。白天我就打听到,佛堂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,巡回演出,今晚就在我们生产队的大场地上演。
大场地边的那盏汽灯真亮,把黑皮的脸都能照出黑来。黑皮是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舞蹈节目里的旗手。我以为,这个宣传队里,最抓彩的演员就是黑皮。今晚,我又看见他在台上挥旗绕场那气派样,我又看见他那种特有的造型:他叉下后退,前腿弓起,双手举着旗杆,爽利、帅呆死了!我记不得给他鼓过多少次掌了。我一边为他鼓掌,一边又想起他揍“沈松包”的壮举。黑皮喊,打倒“老有棉”!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“老有棉”!(公社书记沈有棉,我爸他们喜欢喊他“老有棉”;经过黑皮一揍,大平子和我哥他们就叫他“沈怂包”了。)黑皮举起拳头,喊完口号,接着一个直拳钉在“老有棉”的鼻梁上,真痛快!我哥说,“老有棉”那怂包样,被揍时连一个挺都没打,就倒在批斗台上,真怂!我想,不能全怪“怂包”,而是黑皮的拳头太硬了。我喜欢这个舞蹈节目,喜欢黑皮。我最喜欢的节目,其实仍是《天上布满星》。我听到“可怜我的放牛娃,向谁呼救”的歌声,便抬头看看大场地上方的天空。
今晚是阴天,还是汽灯太亮了,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。我每次看这节目时,都会产生同一种感觉。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放牛娃,老地主的鞭子就抽在我的身上,很不舒服。我想看看,我身边可有老地主;要是有,我也可以去抽他几鞭子。当然,我知道我们生产队,已经没有老地主了。原来王大奶的老头子是,可早死了;那老东西连儿子都在五九年翘了辫子,想抽地主崽都抽不成了。我想,王大奶奶只算是地主婆,而且是三寸金莲,禁不起抽。要是今晚在我们佛堂大队里,另有哪个生产队来个地主就好了,等会散场后,我可以尾追去,扔他几颗黑石子。只是大平子不在,我哥不在,我好像还没有这个胆。不过,现在地主分子,人多的场合是不来的,他们轻易不会来找呆揍。那些老东西要出门,也是像周扒皮一样,偷着出来搞破坏。真没劲!
《天上布满星》演完,好戏也就结束了。郑队长组织台下贫下中农积极分子,配合台上一起喊过口号,掀起了一个阶级仇的高潮,也就散场了。我知道,这是常规。宣传队长尤瘸子,已在指挥人搬梯子,要来摘下高杆上悬挂的汽灯;没什么好看的,我也准备回家去了。我摸黑推开家门,心里想:明天是星期日,我将偷空去玩啥好玩的呢?
早晨,一声钝响把我惊醒。我伸伸腿,感到我爸已经不在床那头。窗外透进来的光线,已经能照亮屋角的鼠洞。我知道,他早已到铁路西那荒野里起土笼子去了。我赶忙爬起来,光着屁股,鞋也没顾及趿上,就跑到我这屋里的那个大老鼠洞边。我看到一只老鼠,刚被夹住脑袋,满嘴流血。难怪我那么怕我爸,他太厉害了,他不仅会下老鼠夹,还会下土笼捉黄鼠狼。我又看一眼老鼠夹,回到床边来穿衣服。我不能碰那鼠夹,我爸不给我碰;他说那玩意能夹住老鼠脑袋,也能夹住我的狗头。哪一天我长大,也要像我爸,把黄鼠狼的脑袋夹住。我懵乎乎的穿好衣服,昨晚梦里的黑皮、放牛鞭、芦花鸡什么的,早忘得一干二净。我正想到门后头,找出我那自制的网圈,到屋檐下把圈子换上新蜘蛛丝,粘些蜻蜓回来给鸡吃。我爸一推门进来了。我吓得往后一退。我听到他瓮声瓮气地说:“快把我绳子拿来!”从这声音里,我就知道他今早有收获了。我哪里还敢拿圈。我从门后的墙桩上取下绳子。那是一截专供来栓狼子后腿的、细而结实的麻绳。我站在门边,看到他从篾笼里取出昏死过去的东西,手像打花一样栓好那后腿。他右手提刀,左手提溜着黄鼠狼,三两步就到了屋前的小树边。他要悬挂好这倒霉的家伙,趁队里没出工前,剥掉它的皮,放屋檐下凉干,以便明天去集上卖个好价钱。我真想上去帮他凑凑手,好学到剥狼子皮的手段。可我知道那要遭到他呵斥的:滚一边去,有多远滚多远!我已闻到狼子被开剥的血腥味,不舍的一转身,拿上蛛网圈,趁太阳没升起前,好多粘上些最粘的蛛丝,多捉住一些蜻蜓。
当我赶一家家屋檐下寻找蜘蛛网的时候,发现我起晚了;我被三秃大憨他们超先了。我跑了几排房,也没把我的圈子网透实。像这样薄而稀的圈,能网到个屁蜻蜓。我在失落中忽然悟出,蜘蛛做网,总是寻人迹罕至、背阴不透风的地方做。有了,我迅速朝村后跑去;隐蔽点,不要被三秃那些坏家伙们看见我。我相信,佛堂那院子里,肯定有厚密的蛛网。我摸摸衣兜,教室的钥匙硬硬的还在。我打开教室门,反插上门里销,从后窗探头往里一望——嘿,真给我找对了!我纵身越过窗户。教室的后屋檐下,有好几个大而密的蛛网。我抬起网杆这么三下两下绕一绕、绕一绕,我的圈网就结实起来啦!我转身看佛堂那面屋檐,也有几面蛛网飘悬在那里,临风抖动着。我心里充实而沉静,向后屋走去。——嘿,芦花鸡!它竟在那墙根边。
早晨里,多么精神而漂亮的芦花鸡啊!我看着它,它也昂头看着我,一派又天真又骄傲的神气。我离它大概有四五米远。我拿着圈网向它样一下,它作退缩状。我知道它不是蜻蜓。我弯身将我的家伙轻轻放于地下,然后直起身向它走去。真是个小精灵啊!我看到它想踅身从涵洞那边逃走。那年我十二岁——你知道,那时我的脚步有多么轻快吗?就在它的小巧的脑袋,快要达到涵洞口的时候,被我上去一把摁在地下。它发出清脆的叫声。我一直相信,鸡在危难时刻发出的鸣叫,不是哀鸣,而是一种被惊吓的报警声。如果这时小脚地主婆在墙那边的院里,是能听见这求救的鸣叫声的。据我所知,那地主婆,虽步履不堪,但耳朵是鬼尖的好使。这时,我像我爸一样利索,右手掐住它细脖子,左手反握住它的两个翅膀根,让它动弹不得。我站起身,它已悬在我的胸前,眼睛含着水光,无神的对着我的眼睛。起先他的两个爪子,还在我前襟上蹭了两下,一会儿脑袋就耷拉下来了——一泡稀屎落在我的脚面。我看看院子,这里一个鬼影也不会有。我双手抱着它,他的体温还在我的手心里。我不慌不忙地翻过窗户。教室里的黑板架下方,有我二哥放的篾做的字纸篓。我用脚把他勾出来,然后轻轻抬脚踏住篓边沿,把篓子横放到地面,随后一脚把它踏扁。我弯下身,把松软的芦花鸡放在里面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篓边口,把蛛网杆夹在腋下,背对地主婆子的屋那边,锁上门,不紧不慢的走过佛堂大门。我走到厕所的后边,掀开屎缸盖,特意将篓底朝上,连篓带鸡一下掼到粪缸里。我闭了下眼睛,转身离开这里。以后再也没到过这里了。我往家里走去;身边有蜻蜓在飞,我视而不见。开始有一刻,我还回想到那只鸡昂首面我的样子。后来我只想妈妈可能在找我,要骂我大清早死到哪儿去了。我回到我家的屋边,踏过山墙头的影子,我看到屋前小树下的地面,还留有父亲没打理彻底的血迹。我很快扭过头去,进屋把圈网倒放在门后。妈妈在锅灶下煮早饭,瞪了我一眼。我没有看她,走进妈妈的屋里。弟弟正好睁开了眼睛,两只小腿蹬出被窝,窗外的一缕阳光射到他细嫩的脚上。他乖乖的样子,没有发出声音。我默默地找到他的衣裤,第一次会把那小衣小裤穿到弟弟的身上。